多年以后,當(dāng)薛定諤被綁在行刑床上的時候,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看白熊的那個下午。

他閉著眼睛,試圖什么也不去想。過了一會,他睜開眼睛,漠然的看著天花板銀白色金屬吊頂映射出的景象,在他旁邊忙碌的工作人員。他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們。公務(wù)員?法警?護士?或劊子手?也許統(tǒng)稱為執(zhí)行者比較合適。

他的手腕、腳腕都被牢牢固定,大腿、胸部和腹部也各有一條固定帶,但他仍徒勞的抬起頭,想看自己的左臂。當(dāng)注射器扎進肘正中靜脈時有一丁點刺痛,似乎正在喚醒他的遙遠記憶。那根連接注射器軟芯的輸液管的另一端是一個靜脈泵。當(dāng)那個特定的時間來臨,一名執(zhí)行者驗明正身,走完最后一道程序,另一名執(zhí)行者在機器上按下泵入鍵。混合著丙泊酚、維庫溴銨、氯化鉀、苯妥英鈉的乳白色液體在透明管道中流動,就像溪流匯入江河,或者像揮舞著戰(zhàn)刀的騎兵沖入對方陣中。可以明確的是,他將毫無痛楚,呼吸會因為肌肉松弛而停止,心臟也會在舒張期停止搏動。而在這之前的幾十秒,仿佛一個巨大的黑洞迫近太陽系,時間被拉伸。在行刑室慘白的燈光覆蓋下,記憶快速的一幀幀顯現(xiàn)。

那個下午應(yīng)該是在九月,南方的天氣仍然炎熱潮濕。就像多年后讀到的小說,博爾赫斯、蘇童、福克納、弗蘭納里.奧康納,南方總有某種無法歸納的特質(zhì)。就像那個下午,雖然已是九月,幾天前的一場雨,懸鈴木的葉子開始變得斑斕,但空氣中仍倔強的殘留著夏日不愿褪去的陽光烙印。去動物園的路上,七歲的薛定諤一直在思考,北極熊在這么熱的環(huán)境下會不會胃口不好。

在許多個夏天,薛定諤茶飯不思,躺在鋪著竹席的沙發(fā)上,看著手里的鏡子。透過窗戶,可以看見林立的高樓,在鏡中的負像色彩黯淡,就像曝光不足的黑白照片。躺著看鏡中的建筑,會突然產(chǎn)生錯覺,腳下似乎一片虛空,空蕩的鴿哨進一步加重了這種眩暈。

其實在那個時候,他幼小的心靈已經(jīng)產(chǎn)生了對于空間的不確定感。那些鋼筋水泥的高樓突然就變得搖搖晃晃,就像在橋上俯瞰流水,會突然覺得橋在前進,而岸上的樹木正快速褪去,就像飛馳的火車,站在窗口叫喊,聲音被風(fēng)吹走,就像那些遙遠的星星,光譜往紅外端移動,填補空虛的只有黑暗。

那個所謂的特定時間應(yīng)該延遲了,旁邊那個畫著淡妝的護士老是在看墻上的鐘,薛定諤想就這么稱呼她吧。雖然戴著口罩,從露出的眉毛和眼睛,以及頂起口罩的高挺鼻梁,應(yīng)該可以判斷她長得漂亮。薛定諤看不到鐘的指針,只知道它就在那個地方掛著。指針轉(zhuǎn)動,時間無法挽留的流逝,發(fā)出巨大的聲音,嗒,嗒,嗒,嗒…….

不知道這份職業(yè)對她意味著什么,護士應(yīng)該是拯救生命的。但這個也許不是她能決定的。她只是這臺龐大機器的一個小小零件,換做另一個也不會有什么影響。但她至少不應(yīng)該表現(xiàn)得那么焦急。就算她馬上要去和男朋友約會,也不應(yīng)該這樣。何況剛結(jié)束一個人的生命,應(yīng)該也沒有好心情去干那些令人喜悅的事。

另一個執(zhí)行者的手機發(fā)出震動,他掏出看了一眼,走到外面一間屋子接聽。薛定諤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似乎能聽到很細微的聲音。接電話的回到屋里,小聲對另外兩個執(zhí)行者說話。但薛定諤還是聽到了。

老趙的車在路上被撞了,要晚到至少半個小時。

那家伙就這樣,每次都急匆匆的。

那就等等吧,反正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。

要不給他松松,這樣綁著緊不緊?

護士走到金屬床前,把固定帶稍微松開一點。

她美麗的臉出現(xiàn)在薛定諤的上方,擋住了刺眼的白光。

你冷不冷,要不要一條毯子?

薛定諤搖搖頭。毯子有什么用?難道還怕我感冒?

薛定諤注視著那張臉,想象口罩遮住的嘴是什么模樣,有沒有涂口紅。那些細致的紋理,輕盈,柔軟。

那張臉移開,就像烏云被風(fēng)吹走,陽光直射。薛定諤一陣眩暈,閉上了眼睛。

大概是在三年級,薛定諤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眼睛有問題。那是學(xué)校組織體檢,老師帶著他們排著隊,一間一間診室的進去。量身高體重,被聽診器放到胸膛,對著一個機器吹氣,右手舉個勺子擋住一只眼睛看墻上的小字比方向。在一件屋里,一個老醫(yī)生拿著一本花花綠綠的書,讓他認上面的圖案。

薛定諤疑惑的看著那本天書,那上面似乎反射著一層紫色的光,看不到圖案,也看不到字。

什么都認不出來嗎?

薛定諤搖搖頭。那個穿白大褂的也輕輕搖搖頭,在體檢表上寫上龍飛鳳舞的兩個字。這樣的情景又經(jīng)歷過幾次后,薛定諤終于認出那兩個字:色盲。

雖然這對他打擊不大,但每次走出體檢的屋子,他都有點委屈。他并不是認不出顏色,世界并非像貓一樣只有黑白灰。小時后,春天里,媽媽牽著他的小手:寶寶,你看,天空好藍啊。于是他記住了天空是藍色。然后看著草坪,小草多綠啊,于是小草是綠色。到了秋天,小草枯萎,變成所謂的黃色,而楓葉就變成你們所說的紅色。

真正讓薛定諤感到困惑的是四年級,第一次畫水彩。先用鉛筆打草稿,然后上色。薛定諤準(zhǔn)備先涂天空,他拿了藍色的顏料,擠在調(diào)色板上,加水稀釋調(diào)勻,然后用筆蘸了涂在紙上。薛定諤很快就涂完天空,這時同桌側(cè)身看了一眼,像被開水燙了的狗一樣叫起來:哎呀,你怎么把天空畫成綠色的?

一堆人,包括老師,都過來圍觀。

薛定諤沒有說話,那一刻的震驚難以言表。他拿著水彩顏料,包裝紙的確是他自小就熟悉的“藍色”,而下面的鉛字卻分明是“綠色”。

回到家,他把顏料一支支拿在手中,對照眼中的顏色和標(biāo)記上的顏色。完全對不上,這么多年,他看到的世界竟然是完全不同的另外顏色。

周末,他一個人去動物園。坐在公交車上,看著路邊五顏六色的街景,他的心里充滿困惑。為什么我看到的顏色和別人的都不一樣?

什么又才是真實的顏色?

記得七歲那年九月,天氣依然炎熱。他騎在爸爸脖子上,越過人山人海,去看籠子里那只懶洋洋的北極熊。

白嗎?爸爸伸手抹去額頭的汗。

白。

只看了幾分鐘,爸爸就把他放下來。爸爸掏出手絹,擦脖子的汗,薛定諤覺得自己的褲襠都濕了。幾分鐘里,白熊就趴在陰影中,一動不動,眼睛都沒睜過,仿佛這世界是物外之物。

回家的路上,父子倆一人一根冰棍。

知道嗎,兒子,爸爸唆了一口冰棍:北極熊其實并不是白的,它的毛是很細很細空心的管子,陽光照到上面,反射出的光,我們看上去就像白色的。

那天薛定諤并沒有看到白熊,沒能知道白熊到底在他眼中是什么顏色,他的兜里有一本小書,幼兒園教認顏色的,每一張都是一種顏色,旁邊用漢語拼音和漢字注明。

小的時候沒這種東西,要不早就知道了。其實以前也畫過彩色的畫,不過那時用的是水彩筆,筆是以顏色分的,并沒有用字標(biāo)出顏色。而且,好像也沒人關(guān)注過他畫的是什么。

這么多年,薛定諤一直沒有過多去思考這件事。他不知道是眼睛的問題還是大腦的問題。如果是眼睛的問題,那他是天才或怪物,他或許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波段。也可能是大腦的問題,他的腦袋里關(guān)于顏色命名的地方出問題了,別人眼中的紅色在他眼里就是黃色。這更難理解,更像怪物。所以他小心翼翼的隱藏了自己的這個缺陷或特殊之處。再上美術(shù)課時,他每涂一種顏色,都先看標(biāo)記的文字,而不是相信自己眼睛。

薛定諤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畫家。

這點要感謝當(dāng)初的那位美術(shù)老師。她看了他畫的綠色天空,把其他看熱鬧的學(xué)生趕回自己的座位。她低下頭,看著薛定諤的眼睛:你是怎么想的呢,把天空畫成綠色?

薛定諤還沒從震驚中恢復(fù)。

他還記得老師摸了摸他的頭:沒關(guān)系,下次畫對就行了。不過你還真有想象力。

薛定諤當(dāng)然也沒能去專門學(xué)畫,體檢表上的兩個字注定他與美院無緣。他一有空就自己畫,對著畫冊畫,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也沒找工作。跑到深圳,大芬村,畫油畫。這么多年的自學(xué)磨煉了他的技藝,而且他不需要畫全部,一幅畫,他只畫一部分。比如梵高的《向日葵》,他一開始只能畫背景,后來畫罐子,最后才能畫花瓣,用人們稱為黃色的那種顏料,一筆筆描繪出那痙攣般枯萎般象征死亡的向日葵花瓣。

這樣生產(chǎn)線般的日子過了三年,突然間他厭煩了。在自己的出租屋,他在畫布上涂抹上自己的顏色。天空,是藍色,是自己看到的藍色,顏料上標(biāo)注的是綠色。有時候,他也惡作劇般,按照顏料上標(biāo)注的顏色去畫。一幅畫就這樣,一些是自己的顏色,一些是他人的顏色,這樣的搭配既然出人意料。

半年之后,他拿著這些畫去給一個畫廊的老板看。老板看后兩眼就像暗夜的狗,在薛定諤的眼中,那是兩個紅色的光斑。

很意外,薛定諤的畫一炮打響,畫廊老板和他簽了合同,成了他的代理人,還找來記者和所謂的藝術(shù)評論家。

那是一段需要在聚光燈下正襟危坐和端著紅酒和人寒暄的日子,薛定諤只記得有篇評論說他的作品是“表現(xiàn)主義在中國當(dāng)代的新長征”。

薛定諤就這么莫名其妙的紅了。

他搬到了畫廊老板的別墅。

畫廊老板比薛定諤要大幾歲,白天和夜里完全兩種風(fēng)格。

白天穿各種質(zhì)地的裙子,亞麻、絲綢或者羊絨,脖子上扎絲巾,和人交談時不時夾雜英文。夜里,她就像一個熟透的蘋果,已經(jīng)有一絲酒香,任薛定諤品嘗。在一些迷醉的夜里,薛定諤會突然陷入空虛,毫無征兆,又想起爸爸帶他去看白熊的那個炎熱下午。

他們的分開源于一次意外。

那是一天午后,異常悶熱,雖然開著空調(diào),薛定諤仍然不能平靜。他脫去上衣,又脫去短褲,直至一絲不掛。許多顏色的碎片、光暈在流淌,薛定諤感到控制右手的并不是自己。

她進來了,先是看到一柱擎天眼睛如公牛的薛定諤,繼而看到那幅被薛定諤從畫架上扯下來鋪在地上的斑斕圖景。

這個時候,正好藍色的顏料用完了,他便叫她去拿一支。

他接過來看也沒看,擠出來就往畫布上抹。這下發(fā)現(xiàn)不對,便說:不是叫你拿藍色嗎,怎么拿成綠色?

事情就這樣敗露、他忘不了她驚愕繼而大笑的樣子:我的大畫家,你…….你…….你,不會是是色盲吧?

時間回到法庭。

薛定諤站在被告席,目光茫然從四周掃過。

審判長的聲音仿佛是從暗黑的河底發(fā)出,聲波經(jīng)過水,波長發(fā)生改變,遙遠而不真切。

被告薛定諤,犯故意傷害罪、危險駕駛罪、危害公共安全罪,數(shù)罪并罰,判處死刑并立即執(zhí)行,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…….

水無邊無際,黑暗,淹沒一切。

她仍然在笑,笑得蹲在地上。

薛定諤一把抓起她,撕去她的裙子,把她推倒在畫布上,壓了上去。肉體翻滾沖撞,顏色流淌沾染,發(fā)生奇妙的反應(yīng)。他把精液噴射到畫布之上,然后站起,俯視那具被涂上各種色彩的軀體。

她也站起來,慢慢后退,一步步遠離,去欣賞自己身體留下的印記。

畫室的角落,三腳架上一臺DV的紅指示光在閃爍。那是她特意架設(shè)的,一直都在記錄他作畫的過程。

薛定諤醒來時身上還有一股油彩的氣味。整個屋子空空蕩蕩。他來到畫室,那幅畫已經(jīng)不見了。

他拿起手機,微信里有她的語音信息:

親愛的,感謝你讓我也參與了這幅杰作。我把畫拍下來發(fā)給老宋,把經(jīng)過也說給他了。他不但沒生氣,反而覺得這個創(chuàng)意特別棒。還有錄下的那段過程,他說可以作為展出的素材。還有,被你撕爛的裙子,他說可以框起來,作為一件藝術(shù)品一起展出。

我有點迫不及待了,我馬上就去北京。

有好消息我第一時間通知你。

薛定諤知道這個老宋,北京的畫商,她只是他總多情婦中的一個。

薛定諤不能容忍這一切,尤其是那段視頻更不能讓其他人去品評。

他不能確定此時她上沒有上飛機。他坐進駕駛室,把車開到川流不息的公路,就像伸手要去抓住那流走的時間。

距離機場路匝道五百米時,車流緩慢下來。喇叭嗚咽,車子為了搶先了幾秒互不相讓,駕駛員罵罵咧咧,瞪著眼睛。

那輛黑色的寶馬又準(zhǔn)備從左轉(zhuǎn)彎道擠到直行道。薛定諤持續(xù)按著喇叭,緊跟前車,不讓它有可乘之機。前車剎車尾燈亮起,薛定諤跟著一個急剎。左邊車道似乎走得快一點,那輛車打著右轉(zhuǎn)向燈準(zhǔn)備從實線強行并線。

薛定諤一腳油門,砰的一聲。

黑色寶馬的雙閃燈亮了,駕駛員走出來,口中似乎在咒罵,站在兩車之前,查看損失情況。

一瞬間,薛定諤漂浮在空中。

他驚訝的看見自己躺在一架金屬床上,身上被三條帶子纏著,左臂上插著一根輸液軟管,然后被輸液管連在一臺靜脈泵上。泵里是混合著丙泊酚、維庫溴銨、氯化鉀、苯妥英鈉的乳白色液體。

那些執(zhí)法者在等待。等待一名法官來履行最后的確認程序。然后那個雖然被口罩遮擋也依然美麗的護士會打開靜脈泵的開關(guān),那乳白色的液體開始流動,就像河流匯入海洋,它們最終會進入他的正中靜脈,然后到液靜脈,然后到上腔靜脈,進入右心室。這時,高鉀將會導(dǎo)致心臟停跳。

薛定諤轉(zhuǎn)過身,看見兩輛碰撞的車,一個男人站在車前打著電話:喂,我的車被個傻逼給撞了,可能要晚一點。你們就讓他多活半個鐘吧。

薛定諤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將趕往五公里外的一所房子,在那里,他將簽署一份文件,決定結(jié)束一個人的生命。

他目光堅定的看著他,他打完了電話,又彎著腰看車輛被撞的地方。繼續(xù)對薛定諤罵罵咧咧。

你他媽急著投胎啊,你他媽知道耽誤了多大的事嗎?

薛定諤發(fā)動汽車,往后退了一點,就像百米賽跑時蹲在起跑線上。

那個男人憤怒的看著薛定諤,茫然的招手,嘴中發(fā)出的咒罵被發(fā)動機驟然響起的巨大響聲掩蓋。

薛定諤猛地踏下油門。

眼前是巨大的白色光斑,薛定諤再次醒來。

他再次想起父親帶他去看白熊的那個下午。

白熊到底是什么顏色,他至今無法知曉。這么多年,他再也沒有去看過白熊。

那個漂亮護士看他醒了,性感的嘴唇張開,具有魔性的聲音從你們所謂的性感紅色中發(fā)出:法官堵車了,你還可以再睡一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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